秦芒家的大門敞開著，裏面住滿了人，卻早已不是原來那一撥人了。王都百姓對裏面那些披著黑色披風的人雖然感到陌生，但卻不怎麽懼怕。相反，由於院子裏總有修士在打坐或是過招，並且外院允許所有人自由出入，王都百姓總是不厭其煩地跨進那高高的門檻，站在一旁看那些坐著一動不動的修士，甚至有人能這樣看一整天。

有時，百姓甚至比修士看起來還要精神抖擻，容光煥發。如果修士們交上手了，他們就更驚喜興奮了。雖然他們對那些行雲流水的招式一竅不通，但或許正因為此，才更能鼓舞他們。

邱林在大門外走來走去，轉了一圈又一圈，愁眉苦臉，一言不發。邱林剛來時還偶爾往裏瞥幾眼，來得越久，心中的不安與害怕就越深，更難下定決心是否要進去找莊軒問個清楚了。

就在邱林惆悵地準備離開時，莊軒從門前的院子經過，無意間發現了在門邊徘徊的邱林，他立刻興奮地朝邱林跑了過去：“林兒，你來了呀，你快進來。”

邱林被莊軒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了一跳，猛然回神，莊軒已經來到邱林面前了。莊軒燦爛地笑著：“林兒，我正說去找你呢，你就出現了。你跟我進去，我有事和你商量。”

邱林沒有接話，依舊站在原地。見邱林傻呆呆的樣子，莊軒心裏忐忑不安，但還是固執地拉住邱林的手，就要領著她往院子裏去。

沒想到莊軒剛邁出兩步，邱林忽然用力地把他手甩開，氣鼓鼓地說道：“我才不要進去！”

莊軒無法再自欺欺人，一臉無奈：“林兒，有事我們進去再說。”

邱林瞪著大大的眼珠，氣憤地說道：“我說了不去！軒哥哥，你怎麽會和墨派的人在一起？我聽黃大嬸他們說，你加入了墨派，還拜了墨王為師，這是真的嗎？”

該來的總是要來的，莊軒長嘆了口氣：“林兒，我會跟你解釋的，你先跟我來。”

邱林兩手抱在胸前，頭別到一邊，嘴巴撅得高高的：“我不進去，你休想讓我聽你的。”

莊軒沒有辦法，只好一邊往外走，一邊說道：“那行，我們去街邊找個安靜的地方說，別在這裏站著了。”

莊軒說完，便徑直朝街對面走去了。邱林遲疑了一下，還是跟上莊軒的步伐過去了。

“軒哥哥，是不是墨王他威脅你了？”兩人一到僻靜的角落，邱林就著急地問道，“墨王他是不是拿你爹威脅你，讓你為他辦事？軒哥哥，我知道你其實是有苦衷的。你告訴我，我們一起想辦法。”

莊軒苦笑一聲：“沒有，墨王他沒有逼我，我也沒有苦衷。我是自願加入墨派，拜他為師的。”

邱林眉毛鼻子瞬間擰在了一起，滿含懷疑地看著莊軒。

莊軒笑容更加苦澀，嘆息著說道：“林兒，我本來打算去找你解釋一下。還想去拜訪一下你的爹娘，讓他們同意你繼續修行。”

“你要我也跟你加入墨派？不可能！”邱林氣氛地打斷莊軒，捏著拳頭的小手就要朝他揮舞過去了。

“我希望你修行，但不希望你加入墨派，畢竟墨王和國君的這場爭鬥還不知道會如何收場，不應該輕率地和墨王扯上關系。”莊軒一臉凝重。

邱林更加難以置信：“你都不相信墨王能贏下這場戰鬥、成為北國的國君，那你為什麽還要拜他為師？你剛還說你是自願的呢。”

邱林沒有等到莊軒的回答，只看到莊軒一雙深邃的眼睛。那雙眼睛中蘊藏的感情太覆雜，邱林看不懂，只能繼續追問：“那這件事你告訴師父了嗎？他同意了嗎？”

莊軒還是沒有回答，但這一次邱林明白他的意思了。邱林怒火中燒，叉著腰，挺起胸：“軒哥哥，我現在以師姐的身份命令你，立刻離開墨派，與墨王斷絕師徒關系，你聽到了沒？”

莊軒露出苦笑：“林兒，我知道我辜負了你和師父的情意。只是我既然已經做了選擇，就再沒有退路了。到時候如果國君真的奪回了王都，要將墨派一網打盡，我便帶著我爹浪跡天涯。林兒，對不起，我以後可能無法再照顧你了。”

邱林慌張地抓住莊軒的手臂，十指不住地用力：“你明知這麽危險，為何還要跟墨派的人牽扯上去？你不是欽佩師父，才義無反顧地跟著他，連載天山都不去的嗎？為什麽現在你卻變了呢？”

莊軒手臂被邱林抓得鉆心的疼，但他沒有抽手，反而愈發冷靜，淡然說道：“林兒，我的確欽佩師父的為人，認同他對修行的理解和方法。他喜好安靜，淡泊名利，不與人爭，寧可呆在深山荒野，也不願面對人心的覆雜與叵測。我同樣認同他的修行理念，不希望被人看作是旁門左道，甚至是欺世盜名的謊言……”

邱林一喜，急迫打斷莊軒：“我就知道你是這麽想的，你之前一定是腦子糊塗了，才要離開師父的。”

莊軒緩緩地搖了搖頭：“我沒有糊塗，我想得很清楚。以師父的性格與追求，他根本無法讓別人明白他所思所想，更不用說讓人信奉他，追隨他。林兒，我希望師父的修行理念可以發揚光大。只是，我現在的能力不夠，我只是先借助墨王的力量。我也和他約定好了，我如何修行都由我自己做主，但他也會毫無保留地幫助我，指導我，與我探討修行的奧秘與真諦……”

“胡說！”邱林飛快地松開了手，高舉著手指著莊軒的鼻子說道，“你根本就是在騙我，明明是你拋棄了師父，卻說得好像你是為了師父好才這麽做的。墨王他給了你什麽，你要死心塌地地跟著他？師父現在肯定每天都在擔憂著你的安危，若他知道你為了活命急於和他劃清界限，他該多傷心啊！”

莊軒垂下眼簾，眼中晦暗不明：“我不是為了活命，不過我承認，我確實是別有所圖才答應了墨王的提議。若以後有機會再見到師父，我會親自向他請罪的。”

邱林冷笑一聲，面目顯現出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猙獰：“不用等以後了，我現在就告訴師父，說你背叛了他。不止是師父，我還要告訴所有王都的人，墨王他就是個騙子，是個壞人，他這個人比他的名字還要黑。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徒弟，但你和他同流合汙，你也不是好人。你們倆聯合起來，就是故意欺騙大家，要大家都相信你們。你們一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陰謀，我這就去揭發你們！”

邱林義正言辭地說著，每一字都像有千斤的重量，擊打在莊軒的心上。

然而莊軒只是微微擡眼，輕聲說道：“林兒，我方才已經說了，我做了選擇，早已沒有退路了。墨王成，我不一定能成。墨王敗，我一定比他敗得更慘。我不會阻攔你做任何事，但我還是希望你在說每一句話、做每一件事前，都要深思熟慮。你可以將你知道的都說出來，但這一定會將師父牽扯進來。”

邱林一楞，迷茫地看著莊軒。

莊軒又說道：“師父如今在南城，和國君在一起。王都雖然在墨王的掌控之下，但並非密不透風。你只要說錯一句話，就很可能連累師父被國君懷疑。師父和墨王之間的那些事，連師父自己都說不清楚。如今國君和墨王勢不兩立，國君什麽都做得出來。”

邱林呆了半晌，張皇而震驚：“明明是你連累了師父，你還好意思在這裏嚇我！你以為你這麽說，我就會放過你？我不會讓你和墨王的奸計得逞，你們都是壞人，壞人是不會有好報的。”

莊軒再一次無言，神情慘淡落寞。

邱林惡狠狠地瞪著莊軒，然而眼淚卻不停地在眼眶裏打轉。終於她克制不住地吸著鼻子說道：“軒哥哥，你也知道你現在做的事情很危險，對不對？你不要再繼續跟著墨王了。你在想什麽，你說給我聽，我能幫到你的，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。”

莊軒依舊沈默。

邱林手足無措，帶著哭腔喊道：“軒哥哥，你說話啊，你怎麽不說話？我剛剛說你是壞人，說要揭發你和墨王，都是嚇唬你的。我從記事起，就認識軒哥哥了。我知道軒哥哥你最好了，你從沒有做過壞事，怎麽會幫著壞人欺負師父呢？而且你最疼林兒了，你不會讓林兒傷心失望的。”

莊軒不忍地側過頭，低聲喚道：“林兒，是我不好。”

邱林仍不死心：“軒哥哥，就算我幫不到你，我們找師父來幫忙，好不好？師父他那麽疼我們，一定不會不管我們的。我這裏還有師父留給我的傳音符，我這就給師父傳信去，告訴他王都裏發生的事。你放心，我會很小心的，不會讓墨王的人發現。”

莊軒無動於衷，漠然說道：“林兒，不用麻煩師父。我只能這樣了，我回不了頭了。”

邱林“哇”得大哭，撲到莊軒身上：“軒哥哥，我不準你說這種話。什麽就回不了頭了，你現在就跟我回家去，再也不要去見墨王了。他找人來叫你回去，你也別管，他親自來都不行。”

邱林說到最後，聲音已經完全含糊不清，甚至被她自己的哭聲給蓋住了。

莊軒垂在身側的雙手不由地擡高了幾分，又頹然落了下去。他略微仰著頭，眼神飄忽地看著前方人來人往的大街，任由邱林的淚水將他的衣襟打濕。

邱林越哭越厲害，最後連哭聲都沙啞了，她才無力地放開莊軒。邱林緩緩地一步一步往後退，兩眼卻死死地盯著莊軒，好像在期待著什麽，但是除了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之外，其餘的什麽都沒有發生。

邱林退出幾步，兩只手交替地在臉上抹了抹，把淚痕抹得更花了。她定了定神，用比剛剛清晰多了的聲音，哀戚地說道：“莊軒，我不喜歡你了。”

莊軒從來沒有覺得邱林離他這麽遠，他忍住了奔向邱林的沖動，一臉鎮定和冷漠：“我只能這樣了，我回不了頭了。”

邱林沒有再給彼此機會，轉身離開了。

邱林是大步奔跑著離開的。莊軒一直註視著邱林的背影，直到邱林消失在街角之後，他還木然站在原地，出了會兒神後才若無其事地往回走。這段時間其實是很快的，只夠驢拉著石磨走兩圈。若是強健走得快的驢，或許能走個兩圈半，總之是不會到三圈的。

莊軒卻覺得時間流逝異常緩慢。他能清楚地數出邱林在消失前邁出了多少步子，越過了多少店鋪的大門，與多少路人擦肩而過。如果可以，他很想跑到邱林前方去，看看她的表情，是否還是那樣的悲傷哀戚。

然後，他想了很多。他現在還沒有為他剛剛說的話後悔，但以後呢？如果邱林真的永遠不原諒他，如果這是他與邱林的最後一次談話，他還會這麽堅持、做出同樣的選擇嗎？或者，他只是不該對邱林坦白，他應該狠下心來欺瞞著她，寧願讓她相信自己是被逼無奈，也好過這般將遮掩的血痂撕開，放任鮮血濺灑出來，然後兩人都只能血淋淋地背對背離開。也許時間在某種程度是可以任性地放慢的，然後延遲必然的事。但是此時此刻，那些發生了的，卻再也倒退不回去了。

拉磨的驢子轉了三圈，莊軒已經回到被墨派占用了的秦芒家了。偌大的院子，依然被專註的修士和好奇的百姓填得滿滿的，誰都放不開膽子，伸不開手腳。不過這並不影響院子裏其樂融融的熱鬧氣氛，也沒有讓敞開的大門有絲毫的空閑。似乎沒有人註意到，剛剛在街對面的陰影處，有一人感受到了心如死水的絕望，而另一人經歷了暗流湧動的平靜。

不過即使被人註意到了，估計大部分人也不會太過在意，畢竟，那只是一件不合時宜的難堪的事，既不夠格成為飯後的閑談，偶然提起也有損昂揚的人心，索性就由它去了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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